面对面丨沉淀与巅峰 他将如何面对新生代强势崛起?专访高亭宇
2月10日高亭宇以男子100米、男子500米、男子短距离团体追逐三枚金牌结束本届亚冬会之旅,三天赛程,三枚金牌,极速和高压的极致体验发生在500米决赛上。
高亭宇:精神压力非常大,因为比500米的情况下,我是这个项目的亚洲纪录,也是奥运冠军,而且还是在最后一组,前面的日本选手也是滑得非常好。
中国速度滑冰现役队员中唯一的奥运冠军,中国速度滑冰中短距离的头牌,在新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情况下,高亭宇的状态直接关系到这个项目的成败。
起跑,滑跑,交换跑道,终点冲刺。最终,高亭宇以0.02秒的优势领先日本选手森重航夺得冠军。不过,巨大的消耗也让高亭宇的身体很快出现了不适。
记者: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了?
高亭宇:已经知道拿完冠军,在场上已经披着国旗遛了两圈之后,我已经站不住了,我就赶紧下冰,躺了一会儿,躺一会儿浑身难受。不得劲坐一会儿,就要吐,把垃圾桶拿过来,我吐完之后,吐了两遍之后,把垃圾桶拿走,又坐一会儿,有几分钟又要吐,再拿过来,又吐两次才好。
记者:因为什么?
高亭宇:可能就是强度太大了,对身体造成的刺激太大了。
记者:你以前训练还是参赛,也有过类似的情况。
高亭宇:对,以前训练也会吐,因为上次奥运会之前也是。
记者:这是每一个运动员到极致,都会出现的一种状况,还是你比较特殊,是你这样?
高亭宇:是运动员都会这样,尤其是这种纯竞速纯体能的项目一定会这样,因为已经突破身体的极限了。
还有下一场比赛要进行,速度滑冰男子短距离团体追逐赛和500米决赛相隔仅一个多小时,高亭宇、廉子文、宁忠岩三名运动员参加。
记者:当你2月10日吐了以后再去比赛的时候,那个身体是什么状态?
高亭宇:还是稍微有一点欠着一点的。
记者:欠着一点怎么还能得金牌?
高亭宇:因为是团体项目可能队友发挥比较好一些。
记者:他们怎么帮上你呢?
高亭宇:我帮他们。
记者:你怎么帮上他们呢?
高亭宇:我们在赛前沟通了一下战术问题,我会放弃一些我的起速的能力起速的速度,让他们滑得舒服一点,把体力保留到最后的冲刺。
与宁忠岩、廉子文两位队友一起,高亭宇再次站在冠军领奖台上,而在此前2月8日的速度滑冰100米决赛里,高亭宇拿下了中国代表团此次亚冬会的首枚冰上项目金牌。开赛三日,他拼出三块金牌。
记者:做运动员尤其是要做一名职业运动员,专注有多重要?
高亭宇:占100%吧,都不是99%,只要你比赛的时候一溜号,所有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。
记者:怎么培养自己这个专注力?
高亭宇:可能这个专注力有时候每天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就够了,你只要把这个时间段把握好,完全专注。
记者:你一般什么时候最专注?
高亭宇:我站在起跑线上的时候。
专注源自热爱。1997年,高亭宇出生于黑龙江省伊春市,入读小学就当上了学校速滑队队长,那时候条件简陋,冬天铺满煤渣的田径场结了冰,他们就在田径场上滑。
记者:这个东西你怎么喜欢上的?
高亭宇:因为我们小时候学校就有滑冰课,看他们滑我也想滑,滑着滑着就特别喜欢滑。
记者:喜欢它什么呢?
高亭宇:滑得帅,而且我们晚上没有灯,一滑都是火星子,在冰场,有亮光,感觉还有点神秘。
记者:那要是没灯,看不见,怎么个滑法?
高亭宇:所以说冰刀跟冰面就会有煤渣,有煤渣碰到就有火星就会知道谁在哪,特别好。
记者:怎么个好法?
高亭宇:感觉风声在耳边,你越滑越快的时候。
凭着快速提高的成绩,2008年,高亭宇滑到了牡丹江市冬季运动中心训练。2011年,被选拔到黑龙江省速度滑冰队。
记者: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可能可以把它当成自己的营生?
高亭宇:是一直都没打算当营生,就是喜欢,后来可能进到队里会开一些工资,可能再滑得好了一点会有一些奖金,就很满足。
记者:你本来想干吗来着,如果说只把它当成一个兴趣?
高亭宇:本来就是想上学。
记者:上了学想干吗?
高亭宇:还没来得及考虑,就直接走上职业了。
很快,高亭宇就有了放弃的想法,十四五岁的少年需要理解和适应职业运动员的生活。
高亭宇:中间有一段时间确实不想滑了,成绩也没那么好,也嫌累了,天天滑。
记者:那最后坚持下来靠什么?
高亭宇:还是靠我妈那句话吧,说不行咱就走,但是你先坚持两年,坚持坚持就坚持下来了。
记者:靠什么坚持,既然觉得累,还能坚持下来?
高亭宇:还是我妈给我的自信吧。她认为我可以坚持下来,但是那时候不能那么说,就先骗我,没想到真坚持下来了。
在黑龙江省速度滑冰队,高亭宇遇到了他的教练刘广彬。从那以后,这对师徒就再也没有分开过。
记者:你们两位能够这么长时间合作,你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默契关系?
高亭宇:有点像父子,因为跟他在一起比跟我爸时间在一起都长。
记者:你话少,他话也少对吧?
高亭宇:说得很少,一般都是一个眼神。
记者:明明可以说话,干吗不说话用眼神?
高亭宇:中国式父子关系就是这样的,说得很少,但是一直都在。
记者:你觉得他对你最大的帮助是什么?
高亭宇:安全感、依赖,我自己没自信的时候,他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鼓励我,我们对你很有信心,因为我有的时候迷茫的时候,他就会坚定地说出这些。
在强度日渐增加的艰苦训练中,高亭宇慢慢找回了对冰场的热爱和对极致速度的追求。2016年,不满19岁的他入选中国国家速滑队。2年后,他来到平昌冬奥会的赛场上。
高亭宇:那个时候没有备用的刀,只有一双冰刀,和我教练,只有我们三个去的平昌。
对于速度滑冰运动员来说,冰刀相当于身体的一部分,但在平昌冬奥会正式比赛开始前的热身中,因为意外摔到,他的冰刀受到了影响。
记者:那次结果怎么样?
高亭宇:那次是拿了第一枚男子的奖牌。
记者:你怎么做到的?
高亭宇:还是相信自己,因为那时候冰刀已经不受控了。
记者:靠的是什么?
高亭宇:还是意志力吧,因为这个项目也是为了国家,男子没有得过奖牌,所以说就争取突破一下。
速度滑冰比拼的是高储备的体能和极致的速度,长时间以来这个项目都被欧美运动员主导,而500米比赛是冬奥会距离最短、速度最快的男子速度滑冰项目。能否在这个项目上形成突破,焦点集中在高亭宇身上,为了专注比赛,高亭宇卸载了微信。
高亭宇:2018年卸载了三四天,赛前就完全没有干扰。
记者:你可以保持一个什么心态?
高亭宇:保持一个就是想比赛可能遇见的所有问题吧。
记者:专注。
高亭宇:对,从热身、起跑到你滑行的过程,到你结束,哪个地方容易出现一些失误都会想到,因为在脑子里已经转了N遍了。
平昌冬奥会上的铜牌,是中国男子速滑拿到的第一块冬奥会奖牌。四年后,2022年北京冬奥会上,同样的项目,高亭宇滑出34秒32,打破奥运纪录的同时,也赢得中国历史上首枚冬奥会男子速度滑冰金牌。
记者:它给你带来的乐趣多还是痛苦多?
高亭宇:乐趣可能就是领奖台上那一瞬间,剩下的都是需要磨炼,需要苦难来支撑的,所以说所有的苦难,只是为了站在领奖台上那一刻。
记者:那一刻可以抵得上你所有的付出吗?
高亭宇:我认为是可以抵得上的,因为你刚开始的初心,就是拿到奥运冠军,因为这个项目在国际上就是田径,我们需要这种统治力,得让国外的人服咱们,中国人也可以拿到奥运冠军。
北京冬奥会登顶后,由于伤病困扰,高亭宇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,对于未来,他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一个非常确定的方向。
记者:当时有多少选项给你?
高亭宇:当时有很多选项,比如去学校读书,或者是任职。
记者:都由你吗,还是说组织上要安排你做什么事?
高亭宇:都由我,也是让我选。
记者:你想过不干吗?
高亭宇:也想过,因为那时候压力确实很大,但是我不想浪费我自己的巅峰时刻,我已经突破了历史,所以说看能不能把它做得更好一点。因为都是一个未知性。因为这个项目现在目前就只有我了,所以说我能做到啥样,很大的因素决定了以后这个项目的发展会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。
2023年5月,高亭宇重返赛场。同年12月,获得2023—2024赛季国际滑联速度滑冰世界杯第四站男子500米项目金牌。
但在接下来的2024—2025赛季世界杯比赛中,他的个人成绩并不理想。日本长野站男子500米两次比赛,高亭宇的成绩位列第11名和第15名。北京站比赛,他又下滑到19名。
记者:这是你的战术策略之一,还是说你觉得我的身体,各方面的机能可能有点问题了。
高亭宇:还是按奥运会的周期来走吧,今年注定是一个不会拔得很高的年,平稳度过的年,因为要积攒的东西负荷强度会很多,积累多一点,再到米兰的时候释放出来,所以说你的身体状态都不会那么突出,为的是来年赛季。
记者:也是一种战术。
高亭宇:战略吧。
记者:因为你2022年登顶了,登顶之后,现在是2025年,这三年你感觉作为登顶的冠军,心里要保持一个什么状态,才能够有利于接下来继续能在巅峰上?
高亭宇:对我来说,还是下了领奖台就从零开始。
记者:话是这么说,能做到吗?心理上能再调试到这个状态吗?
高亭宇:现在已经调试,已经在这个从零开始的路上了,你看我的世界杯2023年还拿了冠军,2024年就十多名了,这个就是从零开始必须接受的事,接受任何人比你强、比你好,但是你守住这一块,只能就是相信整个教练团队,相信自己。
虽然接受,但作为这个项目曾经的霸主、奥运冠军,面对这样的局面,高亭宇内心难免郁闷和难受。
高亭宇:那次比赛,比完我就哭了。
记者:你说的是长野吗?
高亭宇:对,比完我就哭了,太难了。
记者:你看我理解对不对,这虽然是一个战术,是个策略,但是这个策略也是有范围的,你可以在这个策略里做得更好,你是遗憾难过在策略里你没有做到你想到的那个位置。
高亭宇:是,所以说这个对于我冲击力还是很大,因为都是曾经的对手,也都打败过他们,现在已经摸不着人家的尾灯了,自尊心也是受不了。因为对手,国外的选手或者教练都会用别的眼光看你。
记者:什么眼光?
高亭宇:以前可能看着,怎么怎么地,你滑得很好,现在直接就无视你。
记者:什么感觉?
高亭宇:就是难受,但也没办法,因为国外这种理念比较传统,谁滑得快谁是冠军,谁就会受到尊重,你滑得不快,啥也不是的时候就是会无视你,但你又滑快之后还会继续来尊重你。
记者:所以这也就是你的动力了?
高亭宇:是。
记者:想着他们什么眼神,到时候回瞪给他们。
高亭宇:到时候我就无视他们了。
在2023—2024赛季国际滑联速度滑冰世界杯赛中,美国选手斯托尔兹横空出世,在男子500米、1000米、1500米三个项目中都拿到过金牌。
记者:你应该理解到这样一个后生,他比你小7岁是吧。
高亭宇:对,他是2004年的。
记者:所以你看看,当你意识到新老,你的对手是一代一代都在你身边的时候,你觉得你对明年做出什么样的打算?
高亭宇:还是要更加紧密地备战,更加把控细节。
记者:斯托尔兹像他这样年纪他是正当打的年纪,当你看到身边有这么优秀的竞争对手的时候,心里会是什么状态?
高亭宇:为什么不是中国的?
记者:为什么不说不是我呢?
高亭宇:为什么不是中国的年轻一代的小孩。
记者:你没有想过他对你的压迫,而是对中国队的压迫。
高亭宇:对,因为他可能巅峰期会很久,就要考虑我们后面的人,宁忠岩或者更年轻的00后、05后甚至07后,怎么跟他抗衡。
记者:你想到你怎么跟他抗衡了吗?
高亭宇:我还没想这个问题。
记者:为什么不想呢?
高亭宇:因为没到奥运会呢,因为我走的周期性就是这样,所有的状态都会在来年奥运会上展示出来。
记者:现在实际上给你的备战时间并不多了是吧,也就剩一年的时间了。
高亭宇:不到一年。
记者:会很紧张吗?
高亭宇:心态还是很放松的,没到要紧张的时候,因为有一个周期性,人的身体机能也会有强有弱,有好有坏,所以说你在巅峰期时间太久不是一件好事,因为大家都会瞄着你,都会把你当作目标,会想办法来超越你,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要把自己压低,看国外选手强手的优点,我们也学习,融合到自己的身体里之后,会有什么变化,我们也一起期待一下。
记者:你觉得你有戏吗?
高亭宇:我觉得有戏。
接受完我们的采访,高亭宇将和队友一起奔赴欧洲,投入新的比赛。对于即将到来的2026年米兰冬季奥运会,高亭宇很沉着,也很坚定。
记者:这是送给你的一个礼物,按说给男孩子好像送玩偶,但是它是一个大鳄。我们选这个就是希望,我们管它叫大鳄,像大鳄一般去统治这个赛场,加油。
制片人丨刘斌 王惠东
记者丨董倩
策划丨黄瑛
编导丨银建章
摄像丨王扬 王忠仁 高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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🤔(思考表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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